今年92岁的朱秀娟(化名),终于不用再吃“发疯药”、再喝“老高粱”了。
今年5月起,她住进崇明区一家公建民营的敬老院。用她自己的话说,这5个月“天天像过年”:饭菜合胃口,睡觉睡得香,可以作伴聊天解闷的老伙伴不少,护理员对她也很友善。
对她来说,这和之前住在女儿家的日子形成了鲜明对比。那段时间她吃不好、睡不好,心情抑郁烦躁,多次想靠吃“发疯药”(一种抗抑郁的药)、喝“老高粱”(一种农村土制烧酒)的方式来“解脱”。“感觉自己像中邪了,就觉得‘活不惯’。”
在沪郊农村,和朱秀娟一样碰到养老问题的老人并不少。在社会步入老龄化的进程中,农村成为老龄化较严重、养老压力较大的区域。传统的农村家庭养老模式在城乡流动、家庭小型化背景下逐渐瓦解,社会化养老服务体系尚在健全的过程中,农村老人面临种种养老困境。
在观察大量样本后,记者发现沪郊农村的养老问题面临如下三道坎:思想上如何避免“钻牛角尖”,认定住进养老机构是“不自由”、是“子女不孝”;空间上如何更好实现养老“在地化”;服务上如何更好匹配农村老人需求,让更多隐蔽需求“被看见”。
迈过坎不易。但在上海乡村区域,不少区、镇、村已经有了可喜的探索。
松江叶榭镇,“幸福老人村”内,老人正采收火龙果。
在家自由,去敬老院就不自由?
“养儿防老”是传统农村养老的重要观念。但伴随城镇化进程和劳动力转移,大量青壮年进城工作,农村老年人空巢化、独居化现象突出。家庭养老功能的弱化,使老年人既失去生活上的照应,也陷入精神上的孤寂。
另一方面,不少无法依靠子女的农村老人对养老的认知依然保守,对养老机构存在心理排斥,认为“进机构就说明子女不孝”,是“丢面子”的事,住进敬老院就“不自由”。
在家得不到很好的养老,内心又抵触去养老机构,这让不少农村老人陷入生理和心理的双重煎熬。要改变这种长期固化的养老观念很难,有的老人甚至还去“鬼门关”走了一回。
崇明区新河镇社区综合为老服务中心内,老人们正在下棋。
家住崇明的朱秀娟,此前长期在女儿家养老。由于她已年届耄耋,为了不节外生枝,她女儿出门前常将她关在房间里。“起初我还看电视,后来不看了,太憋闷。饭,我也不爱吃;觉,我也不爱睡。女儿问我怎么了,我说我突然‘活不来’了。”
朱秀娟一度特别烦躁。她想出去走走,女儿发现了她的意图,把她所有的鞋子都藏了起来。极度郁闷的时候,她偷偷一次性吃几十粒感冒药、“发疯药”(朱秀娟对一种抗抑郁药的叫法),意图轻生,但都没事。
“后来有一天,女儿出门后,我拼命弄开房门,翻箱倒柜找到一瓶‘老高粱’,然后换上新衣服、新鞋子,一口气喝了大半瓶。酒很酸,喝完我就不省人事,女儿回家后发现我躺在厕所里。”朱秀娟告诉记者,那次之后,她和女儿抱头大哭了一场,“哭完后女儿说,妈,我送你去敬老院吧。我说好。”
今年5月,朱秀娟由女儿陪同,住进了崇明区新河敬老院。她发现,以前坚持的一些观念似乎经不起推敲:在家养老并没有她想的那么“自由”“有面子”,住进敬老院似乎也没有那么“不自由”。“这里有很多老年人可以一起聊天,能出去散步,还有各种活动,护理员还经常搂着我拍照。在这里,我心气顺了不少,‘发疯药’再也没吃过。”
朱秀娟的院友、86岁的朱明兰也告诉记者,以前觉得敬老院一定比不上家里,住进新河敬老院后发现并非如此。“这里自由度很高,服务也贴心,饭菜咸淡、种类可以自己选,比如早餐有烧卖、馒头、煮蛋等,在家里只能顿顿喝粥。”尤其让她感动的是,老伴去世后,她哭瞎了眼睛,平时生活中多有不便,“但护理员特别贴心,一进房间就摸摸我的耳朵,所以只要有人一碰我耳朵我就心定了,知道是护理员来了,比在家里还放心。”
和很多农村老人的认知不同,事实上不少农村敬老院自由度都很高。新河敬老院秦忠旋表示,该院平日对外开放,院外老人随时可参观体验,随时可入住。崇明区民福养护院院长沈忠娣也告诉记者,院内部分老人采用的是“候鸟式”入住法,冬天住一段时间、夏天住一段时间,春秋天则回家住;逢年过节、子女回家团聚时,也可将老人接出去团聚。
崇明区新河镇社区综合为老服务中心内,老人一展歌喉。
要让更多农村老人消除对养老机构的误解,就要改变他们的认知。今年8月,上海共有200多家养老机构同步向社会打开大门,旨在增进市民对养老机构的了解,消除固有印象带来的误会。
比如,在青浦赵巷崧华养护院,18位市民代表于8月20日上午进院全方位感受了养护服务,八段锦、互联网医院线上会诊、漆扇体验等各种活动和服务让人目不暇接。在夏阳街道综合为老服务中心,市民代表和院内老人们一起用针线编织了镂空杯垫,感受安享幸福、充实的晚年生活。“活动很丰富,感觉住在这里很开心!自己对养老机构的误解也消除了。”参与活动的老人蔡东荫表示。
青浦区赵巷镇崧华养护院内,老人们正在做操。
如何更好实现养老“不离乡土”
农村老人多眷恋故乡、老宅,农村养老往往有很强的“不离乡土”的需求。根据《上海市“颐美乡村”养老服务提升计划(2024—2026年)》,本市正统筹推进农村养老服务设施建设,打造农村老人“不离乡土、不离乡邻、不离乡音、不离乡情”的颐美乡村。
当前,沪郊不少地方都在农村养老“不离乡土”方面开展了有益探索。很多乡村将宅基地房屋改造成养老设施,用更多经营方式增加农民收入,既改变了农村面貌,又将经济功能、养老功能赋予宅基地,对乡村资源进行盘活。
在这方面,奉贤区的探索已持续十余年。早在2014年,奉贤就在全区范围内铺设睦邻“四堂间”,把闲置农宅改造成老年人的“饭堂、客堂、学堂、厅堂”。后来,奉贤区依托宅基地流转归并,打造了“四堂间”的升级版——“青春里”养老社区,探索为动迁后“上楼”的老人建造公寓。
近年来,奉贤区在“四堂间”和“青春里”的基础上,又升级打造了“椿萱庭”项目。“椿树”长寿、“萱草”忘忧,“椿萱庭”意为长寿忘忧之地。相较于“四堂间”和“青春里”,“椿萱庭”的服务更全面规范:由闲置农宅改造的项目点位建筑面积在300到500平方米之间,配置5到10个适老化改造房间,还配备2到3名本村照护人员进行日常管理,除了助餐和各类公益服务,“椿萱庭”还有助浴房、共建菜园和户外活动场所等,收费标准也在老人承受范围内,让老人“住得起、住得近、住得惯”。
奉贤迎龙村“椿萱庭”宅基养老项目。
在青浦练塘太北村“金秋家园”养老服务中心的院落里,几位老人围坐在一起,或聊天、或打牌,笑声此起彼伏。太北村是远近闻名的“长寿村”,80周岁以上老人有近200位,面对突出的养老需求,村里引入第三方公司盘活30多栋农宅,打造“金秋乡宿”等文旅项目,用乡宿旅居产生的收益反哺本村高龄老人,“金秋家园”养老项目应运而生。“我们为全村112位85岁以上老人提供免费午餐,还为全村60岁以上的老人提供打牌、下棋、听戏、做手工等活动的场所。”太北村党总支书记张欢峰说。
“金秋家园”养老服务中心。
“金秋家园”养老服务中心。
养老“不离乡土”,最理想的情况是对农宅进行适老化改造。随着今年4月《关于优化推进本市老年人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工作的若干意见》正式实施,本市老人迎来了居住环境改善的新契机。
“本市户籍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若有意向,均可申请适老化改造,通过‘随申办’即可线上申请,也可到所在村居申请。申请成功后,专业服务商会上门评估、入户安装。部分老年人还可获得不同比例的补贴,最高金额不超过每户5000元。”崇明区民政局工作人员吴卓妮告诉记者,今年崇明已有3000多户老人申请了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,数量位居全市前列。
家住崇明区堡镇彷徨村瀛北619号的顾汉芳今年81岁,她刚刚完成了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。原本她住在二楼,卧室和厕所中间还隔了个储藏室,75岁身患认知障碍症的老伴起夜后经常找不到回房的路,有几次还险些摔倒。“顾阿姨向我们反映了适老化改造的需求后,我们马上安排服务商上门评估,最近已完成改造。”彷徨村党总支副书记邱利超告诉记者。
记者在顾汉芳家看到,改造好的房间位于一楼,房间并不大,但设施完善:床脚就是洗衣机,床边装了可拉拽的扶手,厕所和淋浴间紧挨着卧室,恒温淋浴器、沐浴凳、智能马桶等一应俱全。“最让我感动的是,装修好后我觉得房间灯光太暗,向村里反映后,村里马上派人来重新安装了灯具,非常贴心!”顾汉芳说。
顾汉芳家已完成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。
顾汉芳家已完成居家环境适老化改造。
怎样让隐蔽的需求“被看见”
相较于城市老人,农村老人随着年岁增大,更容易逐渐从家庭生活、亲属网络和地缘社会中剥离出来,成为“隐形人”。不少农村老人怀着“不给子女和社会添麻烦”的心理,羞于或不敢表达自身需求。为了让更多农村老人的隐蔽需求得到满足,沪郊不少地方都在努力探索。
“在这里,我和儿子的生活质量都得到了保证,特别踏实。”此前,84岁高龄的孙阿婆和她60多岁身患残疾的儿子入住金山区枫泾镇第二敬老院“老养残照护单元”,成为首户入住的受益家庭。为贴合农村老人需求,该院积极探索“老养残”家庭解困途径,推进建设“老养残照护单元”,让老年人和残疾子女共同入住养老机构,享受专业照护。
农村养老服务普遍存在资源匮乏的问题,居家养老往往难以享受专业化服务。对此,青浦区持续推进家庭照护床位服务模式,把专业养老院“搬”到老人家中。
上午10时,青浦区赵巷镇佳福雅苑小区内,来自崧华养护院的社工正对老人进行认知训练。社工围绕老人感兴趣的内容开展针对性认知干预,有效缓解了老人的症状。“我就像‘家庭管家’,会统筹协调医生、护士、康复师等专业人员,确保各项服务送达老人家中。我们还协调专业护理员定期上门,协助解决家庭清洁问题,并提供助浴服务。”崧华养护院工作人员李雨雨说。
崧华养护院的社工正对辖区内老人进行认知训练。
更多时候,农村老人的需求非常隐蔽,许多工作手势要在实践中慢慢调整,才能提供精准服务。
以适老化改造为例,这项工作在城乡开展存在很大差异。城市房屋多为集中成片楼宇,基础设施相对完善,但空间有限;农村房屋多为独栋住宅,空间宽敞但结构不统一,需要根据具体户型提供改造方案,更要注重基础设施改造。崇明区民政局副局长沈菊告诉记者,近年来,崇明区民政局通过扎实调研,整理了一份崇明老人的“改造需求清单”。
“我们发现,有些功能在市区很受欢迎,但崇明老人不太需要,比如带烘干功能的毛巾架,崇明老人多觉得浪费电,让毛巾自然阴干即可。另外,由于农宅普遍较大,所以加大的防滑垫、沿着楼梯铺设的防滑扶手以及触手可及的报警器等,都比较受崇明老人欢迎。”沈菊说。
再如,近年来在沪上各街镇兴起的“社区食堂”,在崇明也有适配老年人的版本。近日中午,在崇明区新河镇富盛生活广场地下一楼的“新禾社区食堂”内,厨师正忙碌地制作当天中午的菜品,有百叶包、清蒸鱼块、红烧冬瓜等。食堂内堆放着数个大号红色外卖箱,上面贴着“新舟居委”、“井亭村”等名称,工作人员正迅速将餐盒打包装箱。
新禾社区食堂。
新禾社区食堂。
“这个食堂今年5月正式对外运营,承担了为老送餐的职能,负责为新河镇南部10余个村居供餐,助老外卖收费7元1份,标准为1大荤+1小荤+1蔬菜+1汤+1米饭。”新河镇副镇长许然美告诉记者,目前该食堂日均送餐约500份。记者看到,供餐窗口前的白板上写着各个村居午餐、晚餐的订单数量,还仔细记录了老人的忌口,如“天新中饭、晚饭有2人不吃海鲜”“金桥有2人不吃鸡肉,其中有一份不要豆制品”等。
崇明区民政局相关负责人告诉记者,同为社区食堂,城乡之间在服务对象、服务模式上存在显著差异:在城市地区,老人居住相对集中,在小区附近开社区食堂,老人下楼走几步就能用餐;在农村地区,村民住得比较分散,即便在某个点位上统一提供餐食,对老人来说也不方便。
“我们也在不少乡镇开设过只有堂食功能的社区食堂,但应者寥寥,后来改变了运营模式:除了城桥镇、堡镇等少数几家社区食堂保留堂食功能,其他多数改为上门送餐服务。我们希望,通过根据实际情况不断调整服务供给模式,让更多农村老人的‘隐蔽’需求被看见、被尊重。”
崇明区新河镇社区综合为老服务中心内,老人正在做理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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